当一百万名记者都嚷嚷着“Facebook 很糟糕”......

“一个有些古怪、难以解释的公司”

“没人能改变扎克伯格的想法”

“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谢丽尔 · 桑德伯格到底喜欢Facebook什么”

......

Facebook CEO Mark Zuckerberg & Facebook COO Sheryl Sandberg

在科技界,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受够了科技记者。在他们看来,记者们试图用负面报道给他们“使绊子”,并通过击垮公司和创始人来获得转发和流量。而在本篇访谈中,同在互联网行业摸爬滚打、报道科技新闻多年的Alex Kantrowitz(Big Technology的记者&主播)与Casey Newton(The Verge负责硅谷板块的编辑,跟踪报道Facebook多年)就此讨论了科技新闻的现状以及Facebook 的最新发展。

Facebook“不妙” ·

Alex Kantrowitz: 你认为 Facebook 现在的状况如何?

Casey Newton: Facebook 太庞大了,以至于它可以(而且它确实是)在同一时间以上千种不同的形式存在。可能在其中的500个地方,它在做一些很酷很有趣的事情;而在另外500个地方,它又在做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怕到需要公众和政府去施压和干预。

作为一个记者,我试图做的就是培养一种感觉,一种“我们如何权衡好与坏”的直觉。比如这家公司是否可以成为世界上一股积极向上的力量、一个可以让怀疑论者沉默的、值得大众信任的组织(或者至少能解决怀疑论者们一部分的疑虑)?又比如这个产品是否成了社会的一面黑暗的镜子,扭曲了我们的所见所闻(比普通媒体更甚),并让我们分崩离析?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真的很棘手,但这也是为什么Facebook作为一个报道对象,对我来说比其他互联网公司要更加吸引人。

Alex Kantrowitz: 现在你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吗?

Casey Newton: 我还是没什么头绪。但 Facebook 一直以来给出的回答是:

“我们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发声的地方,允许各种对话与言论的存在,这一点非常重要。此外,我们还在不遗余力地帮助众多小微企业......”

但每当我环顾四周,或者放眼世界,我看到的是各种威权主义组织和法西斯主义的崛起、是右翼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蔓延(比如反疫苗主义者、 boogaloo 和 QAnon),所有这些都在 Facebook 上肆意流传,并迅速壮大。对于这些,我真的很难看到所谓乐观的一面。因此,对于Facebook的说辞我一直持怀疑态度。

还有一点,Facebook 可以说是一个有些古怪的、难以解释的公司。它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对董事会拥有多数控制权,如果 Facebook 做了任何董事会不喜欢的事情,除了动用公众舆论的压力,没人能改变马克 · 扎克伯格的想法,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在真正意义上介入Facebook的管理与决策。

Alex Kantrowitz: 但公众压力也是真的有效。

Casey Newton: 事实上,我认为公众压力对 Facebook 的效果比人们想象的都要好。就我看来,Facebook对公众压力的反应比苹果或者亚马逊要更积极。但问题是,即使有时他们做了公众想让他们做的事情,这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满足公众的愿望不能够代替真正的问责制。

我认为之所以人们对 Facebook 有这么多的失望,其中一个原因和人们对 YouTube 和 Twitter 感到失望是一样的。这种感觉就是Facebook、YouTube这些平台对于我们的交流和生活方式有如此强大的影响(甚至塑造和改变)但无论是你还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对这些平台的运作都没有任何发言权。

美国国会本应该在监管这些平台方面发挥积极的作用,但实际上呢?我想也许他们也就是在近几个月,才对这些平台有了深入的了解。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滞后。所以,当你看到人们的生活被这些平台包围,而生活本身也或多或少因此变得沮丧时,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Alex Kantrowitz: 还有一个问题,Facebook 是否应该为美国的反口罩运动负责?

Casey Newton: Facebook 在很多国家运营,那些国家的人们也都还戴着口罩。所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Facebook 上的反口罩运动并不是在所有地方都有同样的效果。

当人们问,“那么,Facebook 将如何处理两极分化呢? ”Facebook会说,“如果你环顾世界各地,就会发现各个国家的两极分化速度并不相同,所以真的很难把这件事归咎于我们。”

但是作为一名记者,必须保持开放的心态。Twitter 上有一百万名记者每天都在嚷嚷着“Facebook很糟糕” ,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流量。有时候记者们也会挖掘一些关于大公司的逸闻趣事,但我从来不会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花费太多力气。记者们必须时刻小心,因为如果这些公司不断在你脑海中播下怀疑论的种子,你很可能会被他们玩弄,甚至发现自己的文章不经意间为他们打了广告。

但我坚信世界是复杂的。所以,考虑到 Facebook 同时可以是一千种不同形式的存在,如果我把它简化成一句话,那么可能会漏掉很多细微的差别并失去理智的严谨。

Alex Kantrowitz: 再看一下Facebook本身的状态,这个平台滋生了这么多负面的能量,但它依然在股票市场上表现优异。自从剑桥分析事件以来,我一直在关注Facebook的市值。我发现,甚至自从上个月的听证会以来,它的市值也在一路飙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公司。国会不会阻止它,股市不会阻止它,用户也没有办法阻止它。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Facebook在看外部世界时内心的OS可能是:“那些仇恨我们的人来找我们麻烦了,但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们可以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情。”

Casey Newton:我认为这种态度更多存在于 Facebook 的过去。Facebook曾经喜欢到处宣扬“每个人都认为 News Feed (个性化新闻推荐) 是一个坏主意”,但在他们推出了自己的News Feed 后,反而越做越好,一直坚持到现在,并成为商业史上最成功的的盈利案例之一。Facebook的傲慢很多也是由此而来。

而最近,当他们环顾世界时,却心想“不妙”。在Facebook眼里, TikTok虽然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竞争者,但起码它一直都是一个合法的竞争者。而紧接着他们就看到TikTok在许多地方被禁止,由此Facebook意识到,如果 TikTok 在可以在印度被禁止,那么 Facebook 以及它所有的应用程序也可能会在某一天被关闭。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发起了一种有趣的支持监管的运动,扎克伯格在专栏文章里写:“我们需要为互联网制定新的规则。”因为他们正试图以一种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制定监管规定ーー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任何一条监管规定获得通过。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期望 Facebook 拯救世界,即使它只是一个人们发布文字和图片的平台而已。我认为,至少对于Facebook来说,要做到人们所期望的事情是很困难的。

限时回合比赛·

Alex Kantrowitz:  Facebook 是否会在10年内受到真正意义上的监管?

Casey Newton:10年之内,我想是的。

Alex Kantrowitz: 10年后,Facebook 的 CEO 还会是扎克伯格吗?

Casey Newton:让我想想,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在职......

Alex Kantrowitz: 25年?

Casey Newton:25年,是的。那么我想10年之后他很可能还在。至少五年之后他肯定还在。我认为他可能会在10年内全职经营 CZI(扎克伯格夫妇共同成立的慈善基金会),在慈善界做更多的事情。

Alex Kantrowitz: TikTok 在五年内会对 Facebook 构成威胁吗?

Casey Newton:伙计,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会在十月份消失。

Alex Kantrowitz: 这就像是一场限时回合的激烈比赛。

Casey Newton:但这基本上更像是,“猜猜唐纳德 · 特朗普想怎么做?”,而特朗普——我们是真的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Alex Kantrowitz: 谢丽尔 · 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未来两年依旧会在Facebook任职吗?

Casey Newton:我不这么认为。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Sheryl 现在还在那儿。

Alex Kantrowitz: 我也不明白。也许她喜欢这门儿生意?

Casey Newton:虽然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但并没有人真的相信。Sheryl似乎经常被 Facebook 内部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许是所有事情)激怒。一个人要想一直留在工作岗位上,就需要从中获得一些乐趣,而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Sheryl到底喜欢她的工作什么。

Alex Kantrowitz: 20年后,Facebook 和苹果哪个公司会更强大?

Casey Newton:我认为苹果的优势更大。围绕苹果的竞争问题真的很严重,但现在还没有人真正把这些问题当回事儿(显然大众对Facebook的敌意更大,围绕苹果的问题更多只是激怒了开发者社区)。如果这些问题在未来5到10年内依旧处于被忽视的状态,那么我认为苹果将会成长为一个比现在更可怕的庞然大物。但说实话,它早就已经远远超过 Facebook 了。

有分寸没流量 ·

Alex Kantrowitz: 让我们从每个人都在思考的问题开始——科技媒体到底是好是坏?

Casey Newton: 我认为在过去的四年里,科技媒体所做的工作可能是自这一报道类别出现以来最好的,至少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了解当今最大的科技公司的内部运作。

Alex Kantrowitz: 那么为什么有许多人讨厌它呢?

Casey Newton: 我认为还有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那就是我们信息生态系统的健康问题。算法在某种程度上重塑了美国媒体,而我们也是刚刚才开始不得不去面对这些算法。比如谷歌和 Facebook,它们可以为媒体、出版商提供难以置信的流量,只要他们能够迎合不断变化的算法。

这就导致了很多没有价值的廉价内容的出现,虽然这些信息基本上是无害的,但是它剥夺了媒介的个性化身份。所以,信息同质化变得非常严重,每个新闻网站都只是其他新闻站的另一个版本而已,这有点削弱了公众对媒体的信任度,因为现有媒体的报道内容都太相似了。

然后就是 Twitter 算法。在Twitter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充满灾难的世界里,因为只有那种最嘈杂、最丑陋、最离谱的故事才会出现在 Twitter 的推荐页面。而 Twitter 同时也是记者们整天“闲逛”的地方(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寻找新闻线索),是他们推销自己报道的主要场所。Twitter 的算法使得记者们也不得不(为了流量)强调丑闻和愤怒的元素。而以上最终都会产生令读者厌烦的效果。

我认为人们已经产生了对丑闻和愤怒信息的疲劳,同时这些又进一步破坏了观众对新闻报道的信任。现在大多数人都觉得我们这群记者就是 Twitter 上一群恶毒的混蛋,不断地揭露丑闻、引起愤怒。

所以,也许人们对于我们到底是谁,我们代表什么,我们的原则是什么,有着非常少的了解。我认为这些算法的集体力量已经扭曲了人们对于媒体的观感(至少与20年前截然不同)。

Alex Kantrowitz: 这其实是典型的科技记者看待问题的视角。你只需要继续埋怨算法,而不是人本身的行为。但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试着设身处地地为科技行业的一些大佬们着想——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 Twitter 上散播愤怒,并试图扳倒他们。你认为这种看法有真实性或者需要被纠正吗?

Casey Newton: 我认为在科技公司工作的人不知道我们的原则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代表什么。如果你正在阅读关于微软、谷歌、 Facebook、亚马逊的一般报道,除非你与那位记者有私人关系,否则你很可能不知道那位记者的目的是什么。

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记者的目标是讲述事实,并对权力问责,进而找出不法行为。

但这些社交媒体平台真的很复杂,坦率地说,人们也并不知道互联网上的帖子有哪些需要被撤下来,又有哪些可以一直挂在上面。这就导致:有一天你因为 Facebook 没有及时撤下仇恨言论而痛斥他们,而第二天,你又因为他们删除了太多的合法广告而产生更多怨气。

这就是为什么去年我用了网站上的一个页面写清楚了“我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哪些是我真正关心的事情以及哪些是我试图回答的问题”(https://www.theverge.com/pages/theinterface),因为我发现,说清楚这些对于设定目标读者的期望和指导自己写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我认为更多的记者都应该考虑这样做,这迫使我们必须要面对最重要的问题:我自己理想的内容政策是什么?我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并在此后沿着这些问题的轨迹前进。

我很犹豫要不要说太多,因为我真的不认为问题出在记者身上。真正拥有话语权的通常不仅仅是紧紧抓住工作不放的记者,还有那些日益强大的科技公司。

当然,我也确实认为我们需要讨论科技报道的行业形态,比如它究竟在鼓励什么样的价值观,以及出版集团还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Alex Kantrowitz: 你的回答多少反映了许多批评家所说的: “他们倾向于指出这是一个商业模式的问题。”我知道这是一种荒谬的批评,但是他们说记者们正在通过挖掘群众的的愤怒点、赢得点击量来努力保住工作。

Casey Newton: 事实并非如此。我认识的大多数记者都不知道他们文章的访问量是多少,也没有直接的经济刺激去推动他们获得更多的访问量。根据我的经验,尤其是在过去10年的数字媒体领域——以及传统订阅出版物领域——你会读到一些科技公司发布的新闻稿,他们定期谈论自己的月活和流量,谈论他们的影响范围以及业务规模。

所以,我确实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现在的报道模式。互联网有许多赢家通吃的现象,我们也都想得到一些观众。

Alex Kantrowitz: 是的,这不仅仅是商业模式的问题,它还可能只是一种地位问题。

Casey Newton: 什么意思?

Alex Kantrowitz: 记者们肯定希望他们的帖子有更多的流量,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些平台常常用转发数量和关注者数量来奖励用户。这就像一个游戏。我们知道在这个平台上销售的东西通常是(你提到的)愤怒、丑闻,所以这些批评可能更适合指向那些试图通过激起愤怒来追求地位的记者,因为他们知道什么会带来流量,而写有分寸的报道则可能不会。

Casey Newton: 好吧,我觉得我们也落入了这种对话经常遇到的陷阱里,那就是每个人都害怕点明某一个记者或者某一个故事。这就好像我们总是希望把这种讨论保持在整个生态系统的层面上,而很少有人愿意站出来说这其实就是一堆废话。

当然,看到人们为了获得更多的转发而做出的行为,我时常感到震惊,对一些记者而言这甚至是没有任何经济利益的。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得到更多的 Twitter 追随者,但长期以往,这种趋势却使得整个舆论环境变得非常嘈杂。

当我阅读调查性报道时,很少看到所谓的分寸感。一个调查报告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所调查的东西根本不值得普利策奖。

翻译&编辑:Coco Liang

原文链接:https://link.medium.com/SOxlbqwqt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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