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的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一样的:都是进门左拐一个方形大立柜,柜里面预备着饮料,能够随时拿去喝。写代码的人,凌晨里散了工,往往走上前去,抽一瓶可乐,——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行情很差了你们都喝矿泉水,——倚工位躺着,冰镇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走几步,即可以拿一个苹果,或是一根香蕉,作下水物了,若是肯走到楼下,那就能领一碗泡面,但这些顾客,可能是穿文化衫的,大抵不会走那么远。只有穿衬衫的,才踱进街角的咖啡厅里,要茶要甜点,慢慢地坐喝。 我从大三起,便在村口的绿盟科技里当服务生,老板说,长得太丑,怕伺候不了产品经理,就在里面打扫卫生罢。里面的程序员,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很多。他们每每要亲眼看着空调调到24度,看矿泉水过时没有,又亲看将冰块放进饮料柜里,而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因此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辛亏给的工资少,老板舍不得辞退,便改成专管前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今后便成天的站在前台,专管个人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以为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石乙己到店,才能够笑几声,因此至今还记得。 石乙己是喝矿泉水而穿衬衫的惟一的人。他身材七尺有负;乌黑脸色,膝盖上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反光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衬衫,但是又脏又破,彷佛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老是满口public static void main,教人半懂不懂的。由于他姓石,别人便从技术文档上的“大SB石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石乙己。石乙己一到店,全部喝矿泉水的人便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石乙己,你又来写bug了!”他不回答,坐到工位上掏出出一台Mac两部iPhone。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必定又坑了客户的钱了!”石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给何总写的项目闪退了,吊着打。”石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闪退不能算崩......闪退!......代码家的事,能算闪退么?”接连即是难懂的话,什么“runtime error”,什么“小几率”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石乙己原来也学过CS,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因而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的一笔好字,便替小学生们写写做文,换一碗饭吃。惋惜他又有同样坏脾气,即是信口雌黄。写不了几天,就开始在做文纸上胡说八道,谈论政治。如是几回,叫他写做文的小学生也没有了。石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来写代码。但他在咱们公司,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代码写不出来,暂时记在小黑板上,但不出一周,定然把功能实现出来,产品经理也就擦去了石乙己的名字。 石乙己喝过半瓶矿泉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石乙己,你当真会软件工程么?”石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练半个研究生都考不到呢?”石乙己马上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但是全是三角换元和差化积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能够附和着笑,老板是毫不责备的。并且老板见了石乙己,也往往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石乙己本身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CS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CS,......我便考你一考。输出一个hello world,怎样写的?”我想,讨饭同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再也不理会。石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写法应该记着。未来作老板的时候,设计架构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并且咱们老板也从不将hello world写进架构;又可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System.out.println(“hello world”);么?”石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hello world 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石乙己刚打开eclipse,想在键盘上敲字,见我绝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可惜的样子。 有几次,隔壁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石乙己。他便给他们泡面吃,一人一叉子。孩子吃完泡面,依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面桶。石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面桶罩住,弯下腰去说道,“很少了,我已经很少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面,本身摇头说,“很少很少!溢出哉?不溢出也。”因而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石乙己是这样的令人快活,但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高考前的两三天,产品经理正在慢慢的结算需求,取下黑板,突然说,“石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三个功能呢!”我才也以为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水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关进局子了。”产品经理说,“哦!”“他总仍旧写bug。这一回,是本身发昏,把赵老爷公司的支付代码写错了。赵老爷的软件,写错的得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认错,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还不给吃的。”“后来呢?”“后来进了局子。”“进了局子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出不来了。”产品经理也再也不问,仍然慢慢的清理他的需求。 高考以后,太阳一天比一天毒,看着将近开学;我成天的吹着空调,闲的发慌。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客户,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的一个声音,“来一碗泡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我抬起头仔细瞅瞅门口黑瘦的汉子,认出是石乙己。他脸晒得蜕皮,已经不成样子,满身大汗,泛黄的衬衫贴在胸前;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碗泡面。”产品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石乙己么?你还欠三个功能呢!”石乙己很颓唐得低头答道,“这......下次再写罢。这一回是现钱,面要海鲜味的。”产品经理仍然同日常同样,笑着对他说,“石乙己,你又写了bug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写bug,怎会被关进局子?”石乙己低声说道,“硬件,硬,硬......”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汇集了几我的,便和经理都笑了。 由于公司太缺人,石乙己又熟悉业务,老板就又把他招回来了。再见到他时,见他惟惟诺诺的,衣衫越来越皱。也不跟人讲话了,只是埋头本身的代码。没了乐子,别人也就再也不关注他了,像是习惯了浑浊一些却不被注意的空气同样习惯了他的存在。程序员